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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2 閻王鳴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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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2 閻王鳴鏑

昌意二十三年,大雪。

方打過一更,天色昏晦。幾道車轍如細密針腳,一路織至蓬萊山銅井村頭的吉順客棧。

大燈籠將客棧前庭裏映得紅彤彤一片,幾個住客在這紅光裏吃著麯酒:一個葛巾方士,幾個六合帽游商,一個明金衣游俠兒,客堂上擺倆靠椅,坐站幾位掛牌藝員,方開撥三弦。

前庭裏曲聲悠悠,可後院馬圈裏卻罵聲一片。一個身著青布衫、頭戴暖巾的堂倌正拿腳踢著睡在馬圈裏的乞兒:

“粘窩子!還不起來幹活兒?”

一個乞兒慢悠悠地坐起來了,只是蓬頭垢面,狀極骯臟,一身馬糞煤灰,裹一張看不清顏色的氈布。堂倌捏著鼻子,打來一桶水,將巾子丟在他身上。“快洗洗面,就你這模樣兒,怎好見客官?”

那乞兒慢吞吞地拾起巾子,沾了水後抹起了臉。灰土抹凈,露出蒼白的肌膚。他模樣算得齊整,可右眼卻有一塊燒傷似的紅疤,甚是可怖,所幸平日裏有亂發遮蓋著,倒讓旁人瞧不見。

乘他洗臉的間隙,堂倌陳小二靠在棚邊籲氣。

近幾年天候轉冷,時有風雪,又有那“閻摩羅王”害人的傳聞。“閻摩羅王”是蓬萊最大的要犯,心狠手辣,罪惡昭著。受這傳聞影響,蓬萊中的行路人不多,吉順客棧的竈也冷了,只餘幾個夥計在此過苦焦日子。

前些日辰有個丐子橫倒在客舍外,掌櫃大發善心,將其拾了回來。馬棚裏正恰缺廄丁,掌櫃見那乞丐手腳尚有力,且拾整好後模樣周正,比買來的“走肉”要好得多,便將他安頓在了那處。陳小二可老大不願意,他瞧出這奉旨討糧的叫化子生性懶怠,成日只會睏覺,怎會幹活兒?

可今兒還真有了這乞丐的用武之地,前庭裏遙遙傳來馬嘶聲,且聽來不止一匹馬在店前駐足。

陳小二立馬踹乞兒兩腳,喝道:“牽馬去,待會兒記得切谷草!”

他自己則登時撣撣衣擺上的灰,三步並作兩步沖到客堂裏。陳小二腿腳有些跛,卻跑得快而諂媚。來客方下了馬,拾掇幹凈的乞兒慢騰騰地上前去替他們拴馬。陳小二瞪那丐子一眼,旋即擺開一副笑臉,迎將上去,聲音似蘸了蜜:

“三位客官,是來打尖還是住店?”

話方出口,陳小二便罵自己口笨,昏了頭。這當兒已打過更,豈有不住店的道理?然而來客一開口,便震得他幾乎魂飛魄散:

“都不是。”

來客有三人,為首的是一魁梧的八尺漢子,漆黑披風,厚帛貉袖,面龐堅毅剛硬,戴一只絲質眼罩,威勢逼人。

那漢子冷聲道:

“我們是來——殺人的!”

客棧中的眾人皆渾身一顫,擡起眼來。

忽然間,門軸兒吱吜一響,原來是那漢子身後的人伸手將客舍大門關上,落了閂,又一揚手,指間散出幾點寒光。每一道寒光皆是一枚流珠,將四面支摘窗打落,封死了退路。

陳小二顫聲道:“殺人?你……你們是什麽人?”

莫非這客棧今日是遭了匪賊?他汗流至踵,卻見得方才出手的人走上前來,燭火映亮了一張妍如桃李的面龐,那是一位嬌俏少女,著一件紅牡丹布衣,鳳眼薄唇。少女解下腰牌,揚起給陳小二看,聲音辣椒爆黃豆似的清脆。

“你怕什麽?咱們是銜命辦事的仙山吏,不是壞人。喏,你自個兒看罷。”

陳小二瞇眼仔細一瞧,又是一驚。那腰牌是一缺角玉印的形狀,蓬萊人皆知這玉印是昌意帝座下仙山衛的牙牌。

所謂仙山衛,便是鎮守蓬萊等五座仙山之人,天底下僅十位,皆立過累累戰功,是得皇天殊恩的權重,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。坐鎮蓬萊的仙山衛乃玉印衛,而缺角玉印便是其麾下武官的憑引。

“原來是官爺玉趾下臨,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!”陳小二總算放下心來,當即笑逐顏開,慌忙打躬斂手,又納悶道,“只是官爺方才說——‘殺人’,又是怎的一回事?”

那獨眼漢子只說了一句話,卻讓在場之人幾被震得五內俱裂:

“數日前,‘閻摩羅王’已至此地,我等來將其就地正法。”

“閻摩羅王”!

一時間,在座之人無不變色。那名字裏藏的血腥之氣無人不曉,一個怙惡不悛的魔頭竟藏身於身側?眾人面面相覷。

陳小二汗濕重衣,慌道:“官爺,小的雖斷無疑您之意,可您怎篤定得這小店裏藏著個殺人魔頭?”

獨眼漢子踢開一張長櫈,猛然坐下,威如嵃山,眾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,客堂中落針可聞。

男人摸著絲質眼罩,嘆道。

“一年前,我尚掛蓬萊二十四宮覺元騎隊頭項的銜頭,承命於箕尾大漠處與‘閻摩羅王’交鋒,他以箭取我一目。這一年來,某輾轉反側,吊膽驚心,四處尋其蹤跡,終於在這銅井村嗅到了那人氣息。”他將頭別轉,望向掌櫃,“你們久居於此,莫非不曾察覺此地近來發生了異狀麽?”

那目光宛若利劍,直刺到人心底。掌櫃支支吾吾,他自然明白。豈止是近來有異,過去的一年裏,這地兒鬼氣森森,有山魈害人。

所謂“山魈”便是山裏的精怪,傳聞它生得單足反踵,渾身長毛,像一只大猴。若是哪戶人家被它知曉了名姓,便會慘死於緊閉的門戶中。銅井村折了數條人命,傳說便是這山魈所為。近幾月山魈出沒得更發頻仍,任村民如何大舉祭祀也無力回天。

“此、此地確有幾樁疑案,還未許審清……”掌櫃磕巴道。

獨眼漢子冷笑一聲,道:“那不是疑案,而是兇案。殺人的也並非‘山魈’,而是‘閻摩羅王’!咱們去查探過屍首,左近都能發現一只赤箭花香囊,那是閻摩羅王留下的印跡。逝者皆死於房中,門搭鈕反扣,若非閻王,又怎能勾得他們性命而去?兼之有人見得閻摩羅王最後出沒於元羅梵景府,此府離銅井村不過數裏之遙。可見這一年來銅井村命案頻發,全因閻摩羅王盤桓此地!”

他條分縷析,眾人不得不信,一時間互相打量猜疑,客舍裏仿佛冱寒了幾分。

那紅衣少女斜一眼掌櫃,趾高氣昂道:“傻站著作甚?快將這客棧裏的人統統喊下樓來!咱們要一個個查了路引,方才能算你們來清去白!”

掌櫃沒法子,玉印衛在蓬萊便是天王老子,他只得照辦。幸喜客棧裏住客不多,他遣陳小二上樓去一間間叩門,請住客下來。聽玉印衛麾下的仙山吏親臨此處,無人敢發一聲怨言。

不一時,客堂裏稀稀落落地站了幾人,陳小二點了點數兒,對獨眼漢子搓手道:“官爺,這客棧裏的人皆在這裏了。”

紅衣少女唾道:“呸,糊突鬼,你們後廚裏便沒人了麽?草夫呢?統統拉過來站著!”

陳小二一拍腦袋,暗罵自己忘性大,忙不疊撒著腿兒去東廚裏把燒飯的趙胖子拉了過來,又想起那給他們拴馬的乞兒,轉身跑到馬棚裏去,卻見乞兒正在食槽邊打睡。

陳小二踹他:“起來了!”乞兒睡眼惺忪地坐起來,才一會兒的工夫,他又變回了囚首垢面的模樣,亂發遮著眼。

陳小二揪他腦袋,拖他到門邊,說明了因委,最後道,“你先去客堂裏候著,覷那幾位玉印衛麾下的仙山吏大人臉色,給他們燒點茶吃。”

那乞兒像是睡昏了頭,沒聽見似的。陳小二又扯著嗓叫了一遍,他才爬起身來,可卻啞聲道:“我還沒刷完馬。”

“天爺唷,他們如今正一個個查人路引,疑人是‘閻摩羅王’呢!你既這般愛馬,方才怎在這裏吹鼻涕泡?”陳小二叫道,“再不去客堂,小心他們把你當那兇徒拿了!”

那乞兒有些不舍地摸了摸仙山吏牽來的那幾匹馬,一匹白青毛,兩匹黑驪。那確是龍媒駿馬,毛發油光水滑,寬膛齊臀,能行千裏,惹得陳小二也多看了幾眼。

陳小二連推帶搡地將他帶回客堂裏,卻見幾位仙山吏手腳利落,已然查完了住客的路引。只有三人仙山吏們尚覺得形跡可疑,喝令他們站在一旁。

這三人裏,一人是戴六合帽的游商,局促不安,冬瓜身裁被汗水浸得濕透;一人是著明金衣的游俠兒,腰佩一柄鋼劍,盛氣淩人;還有一人是今夜掛牌弄琵琶的女子,清秀婀娜,卻愁容滿面。

獨眼漢子依然在條凳上坐著,然而那鷹隼般的目光已在這三人間打轉。他是這幾位仙山吏中唯一曾與“閻摩羅王”短暫接鋒過的人,唯有他能嗅得那魔頭身上的血氣。

紅衣少女看著這三人,口氣刻薄地道:“餵,你們哪一位是‘閻摩羅王’的,快快站出來,免了咱們的一頓好打。”

三人面面相覷,臉上淌汗,不敢吱聲。

少女挑眉,忽而邪惡地笑道:“不然這樣,我將你們肚腸刳開,誰生了一副黑心黑肝,誰便是‘閻摩羅王’!”

那三人當即大駭,所幸獨眼男人喝止了紅衣少女,道,“小椒,別嚇到他們。”

那叫小椒的少女撇了撇嘴。

獨眼男人看向三人中的游商,問:“先從你問起罷。你的行篋裏有大源道的信物,這是為何?”說著,便從桌上拿起一枚桃花凍石印來。

游商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。大源道可是當今聖上嚴令禁止的邪教。所謂“大源”,便是“桃源”之原稱,此教迷信“蓬萊之外有桃源”的歪理邪說,煽鼓黔首背井離鄉,出走仙山,而桃花凍石印便是其信物。大源道信徒一經查明,多會被下獄,若是牽涉得深的,還會被推於鎮海門處斬首示眾。

獨眼漢子接著望向那游俠兒。這游俠兒一看便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公子哥兒,盛裝艷服,紐扣都是金鑲的,雖眉清眼秀,卻神情倨傲。男人道:“而這位公子,你的行囊中搜出了數十件女子抹肚,這又是為何?”

最後,獨眼男人看向琵琶女,那女子神色倉皇,抱著自己的包袱不願撒手。男人道:“這位姑娘也是,你那包袱裏究竟放了什麽金貴之物,真沒心勁讓我們瞧上一眼?”

那叫小椒的紅衣少女是副火爆性子,當即上前一步,對琵琶女揚聲道,“你既不讓我們過目,那我便將它搶過來再看!”

說罷,小椒指尖一動,流珠飛出,打向琵琶女指節。琵琶女始料未及,一時不慎松了手,將包袱跌落在地。包袱布散開,露出其中物事,眾人皆瞠目結舌——

——那是一顆已化作白骨的人頭!

“怎麽回事?”一片死寂中,獨眼男人倏然變色,拍案而起,對琵琶女喝道,“你殺了人?”

琵琶女狀極驚恐,如風中枯葉般簌簌發抖。沈默半晌,她突而撲上前去,攬住人頭,叫道:

“不是我殺的,我不是‘閻摩羅王’!”

木簪散落,她披頭散發,眼眥通紅,狠狠瞪向那游商,道,“是他殺的!這大腹便便的富戶是邪教‘大源道’的往來人。只因我家為繕屋向他借了些銀子,便被他收了倍蓰之息,最終這廝竟捉我家小去給‘大源道’做祭祀的人牲。我改頭換面,跟了他一路,扮作聲妓在茶館賣藝,便是想伺機尋仇。這枚頭顱是我娘親的頭顱,娘親為此人所糟害,死不瞑目!”

聽她兀的一番聲嘶力竭的自白,獨眼男人神色陰沈,看向游商。

游商汗如雨下,慌忙擺著胖乎乎的肉手,道,“仙山吏大人,這全然是誤會一場!小的是外鄉人,收這桃花凍石不過是覺得其養眼,至於這女子,小的不曾識得她……”

小椒道:“撒謊。”她手腕輕動,幾枚流珠飛出,如鐵彈般強硬打入游商周身大穴,教游商登時發出殺豬似的痛嚎,滿地打滾。紅衣少女拿腳蹬著他,像踢著一只馬球,趾高氣揚道。“你再敢在本官面前扯謊,我便拿剪子剪去你那三寸之舌,說實話。”

游商不得已,忍著痛蜷成一只球兒,搗蒜似的叩首,“是,是,小的招了!小的是入了‘大源道’,鬼迷心竅,弄下些錯事。可害那姑娘一家的事並非是小的主意,是有位香主酷好做人皮鼓,還說要擇那紫荊山村裏的人,說是那裏的人兒得靈泉滋養,皮最細嫩。若是不從,他便要害小的性命!小的是不得已而為之吶!”

他哭天搶地,鼻子發齆,“何況那香主本許諾事成之後有重金相酬,可小的如今一個子兒也沒拿到。小的氣不過,才循著那香主的蛛絲馬跡一路跟到此處,若是要罰,那香主才最是該死!”

獨眼男人眉頭子挽結起一枚疙瘩,問:“那你尋到了那香主在何處麽?”

游商獻媚地點頭,當即猛伸一指,戳向一旁著明金衣的游俠兒,大叫道,“就是這位公子!那香主每次送函牘來時,紙上皆有一股泛水龍涎香氣,龍涎香乃禁榷之物,泛水龍涎又是上品,小的也是在大賈手裏冒著被殺頭的風險嗅過其香氣一回,尋常人怎有此香?可那公子的錦囊裏盛的便是此物,他就是那殺人害命的香主!”

獨眼男人和小椒把目光又投向那游俠兒。可那少年不慌不忙,輕傲一笑。

“本公子游歷四方,區區龍涎香還弄不到手?這香是供給朝廷之前,我便從眠龍嶼的土人手裏買來的。至於你所說那誆財劫命之事,我一概不知。”

小椒哼了一聲,提起自他行囊裏搜出的抹肚:“那這幾十件女子抹肚,也是你買來的麽?”

游俠兒聽了,神色不變,反以為榮似的,道:“不是買的,是本公子親手取來的!”

聽了這話,小椒神情古怪。

游俠兒輕笑一聲,目空四海地道:“你不曾聽過‘浮雲客’的名號?本公子便如那來無影去無蹤的浮雲一般,乃遠近聞名的采花大盜。取得百位姑娘的肚兜,乃是某生平要事。之所以來這客舍落腳,也是因聽聞此處新來的歌妓容貌姝麗,故來一觀。”

他的目光直射向那抱著白骨頭顱的琵琶女,笑容淫邪,顯是欲采此花。

獨眼男人道:“我明白了,你們三人各有所圖,卻又正恰撞作一塊。這樣罷,你們所言一時無法查清,索性便跟咱們走一趟,待到公堂上再分辨清楚。”

三人臉色一變。進了仙山吏的公堂,和入了虎口無異,不得遭一番抽筋扒皮?游俠兒自恃身擁幾分武藝,當即一挑秀眉,“慢著,你們不是來捉‘閻摩羅王’的麽?既然咱們都不是那兇徒,何不速速放離我們?”

紅衣少女叉腰道:“《蓬萊律》裏有規定,殺人者死,淫人妻女者流放。你們三人裏有兩人是罪徒,今兒咱們逮不到‘閻摩羅王’,也要拿你倆塞塞牙縫!”

她話音方落,卻見得那游俠兒頗不服氣,猛地拔出腰間鋼劍,向她刺來。原來是這采花大盜欲與仙山吏周旋幾招,乘隙逃脫。

小椒冷笑一聲:“哼,狗急跳墻!”

眼看著劍鋒將要刺到眼前,她從腰裏解下一道串珠鏈子,那鏈子雖細,卻可伸可縮。她舉鏈一格,輕輕巧巧便將那鋼劍攔下。又一甩手,串珠鏈子如蛇飛出,轉瞬間將那游俠兒和游商捆了個結結實實。

紅衣少女出手在瞬息之間,故而那兩人全無反抗餘地,眨眼間便被捆作一只大肉粽,在地上掙紮不休。

“做得好,小椒。”獨眼男人讚許地點頭。

小椒得意道:“幾只小蟲而已,不足掛齒。但是頭項大人,這客舍裏的人皆已查過一遍,這三人若非‘閻摩羅王’,那‘閻摩羅王’又是哪位?還是說,他不在這客舍裏?”

“不,他在這裏。”獨眼男人擡頭,目放寒光,“而我已嗅得他身上血氣!”

他字字鏗鏘,如新硎利刃,紮得在場之人一陣悚然。

風忽而變得極冷,獨眼男人緩緩開口,目光越過小椒,落在一旁的那人身上。

“我說的有錯麽?”

眾人順著他的目光一起扭頭看去,卻望見了站在客堂門口、目瞪口哆的陳小二。

獨眼男人道:“……血債累累的厲鬼。”

一時間,堂上闃靜無聲。所有人皆將難以置信的目光投向堂倌陳小二。他瘦小、著一件幹凈而舊的青布衫子,拖著一條跛腿。看起來便是一位隨處可見的跑堂夥計。

然而獨眼男人的語調卻斬釘截鐵。

“適才乘你跑上跑下喚住客下樓時,我便仔細察過你那動作。你吐息綿長,腿腳矯捷有力,又悄無聲息,顯是武藝超群之輩。瞧人時似看非看,實則觀覽四旁,警戒非常。更重要的是——”

他的目光往下一沈,落到陳小二的腿上。“你的這條腿,恐怕不是跛了,是已沒了罷。”

小椒配合地在指尖彈出一枚流珠,陳小二如夢驚覺,猛地縮收後退。這閃避的動作輕靈卻迅猛,顯然不可能出自一個尋常的夥計。然而小椒比他更快,彈出指尖的流珠突而在空中裂作兩半,有一半劃破陳小二的腿繃,露出一截木棍。

原來陳小二在腿繃下用蘆花填塞,使得他那截腿看似完好無損,實則早已斷去。

“而你這條木腿,恐怕便是你殺人的利器。”獨眼男人沈聲道,“我聽聞邪教‘大源道’裏曾有一操蟲使,在血肉裏嵌了蟲匣,一啟機括,便會有毒蟲飛出。你的這條木腿也有這樣的機關罷?因你的足音聽來空洞,似是內有玄機。”

陳小二不聲不響地站著,像一尊泥像。他不開腔,旁人的心便都吊著。

獨眼男人又道:“而就是憑著這條腿上的機竅,你犯了那殺人於閉戶之間的罪愆,是麽?”

沈默良久,陳小二幹笑了幾聲:“仙山吏大人,小的因戰禍斷了這腿,不過是個在客舍幫工的窮苦人,焉能是您說的那位‘大人物’?何況,就算真是小人犯下的事兒,證據又在何處?”

小椒叉腰道:“沒有證據。”

“沒……有?”陳小二沒想到她否認得如此幹脆,睜大了眼。

“是啊,咱們是暴吏,向來只會拿人回去屈打成招。”小椒伸手點著他,眉飛色舞道,“頭項大人閱人無數,看人頗準,既然他說你是個沾染血氣的人,那你就嫌疑最大,得乖乖和咱們走一趟!”

陳小二低下了頭,兩手攥緊了拳,顫抖著。

忽然間,他猛地擡頭。先前那市儈而討好的笑意突而消失殆盡,仿佛戴上了一副兇狠的面具。

“大夥兒既是聰明人,小的便不打誑語了。”他咧嘴一笑,那笑容裏帶著嗜血的殘忍。“諸位仙山吏大人,你們總算尋上我了。”

話音未落,他忽如鬼魅般猛然前躥!那動作、神色與方才的簡直判若兩人。小椒一驚,看出他是奔自己而來,慌忙舉鏈一擋,可陳小二一足踢出,力大無窮,竟將那鐵鏈生生踢斷!小椒被震得渾身骨頭嗡嗡作響,向後跌去。

見此慘變,掌櫃和其餘住客瑟瑟發抖,滾葫蘆一般逃入內室裏,閉門不出。

陳小二輕輕一撥腿上機括,義肢上的木殼剝落,露出一只暗洞,剎那間,一股黑霧湧出。那皆是他所飼的毒飛蟻,黑身橘胸。

“但你們說錯了。我並非‘閻摩羅王’,而是‘閻摩羅王’的信徒。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皆是讓那位大人現身。”陳小二冷笑。

“我就是‘大源道’的操蟲使,也是你們口裏說的那……‘山魈’!”

燭火忽亂,大片陰影罩在他身上。他像被黑暗吞噬,神色陰森恐怖。

紅衣少女狼狽地從地上爬起,叫道,“好哇,原來你是在此地謀財害命的那個兇犯!”

陳小二嗬嗬直笑,“不錯,老實同你們說罷,留下赤箭花香囊,是為了引得‘閻摩羅王’出面。我冒用他名號,作個長局,想必他不會坐以觀之。”

他的動作輕捷萬分,木足宛若一柄短矛,揮舞得密不透風,小椒彈出的流珠皆被打回。

小椒冷笑:“你倒是實誠,這便辭服啦!”

她腦筋一轉,豁然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後果。這陳小二扮作跑堂夥計,在此蟄伏多年,為引得“閻摩羅王”出馬,便冒其名號殺人。先前玉印衛也遣過幾位仙山吏來探查此地,可約莫皆被他悄悄滅了口。他能操使毒蟲,因在門隙裏放毒蟲殺人,再教那蟲兒過後自門隙中覆歸,故而屍首陳列於緊閉門戶之中。

“因為我大發慈悲,想教你們死得明白。在那之前,像你們這樣的仙山吏我已殺過幾人了。”陳小二獰笑,“而你們今日也休想走脫!”

他一足踢起游俠兒掉落於地的鋼劍,把在手裏,如急電震霆般刺出。小椒一時反應不及,眼看著鋼劍將到眼前,獨眼男人突而自條凳上起身,猛地用臂格住了鋼劍。

男人披風下藏著堅厚披膊,劍砍不進,然而陳小二本意不在此。只見他足尖一提,宛若一道尖匕,兀然劃向男人胸腹。獨眼男人也不愧為蓬萊騎隊昔日的頭項,身子一仰,打跌似的抱著小椒後滾幾步。他們雖閃過了陳小二的進攻,而先前那被紅衣少女捆倒的游商和游俠兒便倒楣了。兩人的腦殼被利風瞬間削去一片兒,鮮血四濺。

與此同時,那先前自陳小二腿中飛出的毒蟲嗡然而至,如一朵可怖黑雲。

小椒嚇得花枝亂顫,“我進這客棧來時還閂上了門,我真是個傻子!”她突地回頭,向背後叫道:“餵,紮嘴葫蘆,方大捕頭,你別忙著寫那幾個臭字兒了,快來幫幫咱們!”

陳小二動作一滯。

這時他方才想起今日來吉順客棧的仙山吏有三人,一位獨眼男人,一個紅衣少女,還有一人不曾出聲,一直在那兩人身後。

那人全無顯眼之處。若說有一點迥別於人的,那便是他在數九寒冬裏只披一件綴滿補丁的薄葛布鬥篷。自方才進門起,他便從懷裏取出一只筆匣,在桌上攤開草紙,在墨鬥裏蘸飽了墨,一筆一劃地認真寫著。

仔細一看,他還真將陳小二所言一字不漏地記了下來,只是字寫得極醜,似墨盒裏的蜘蛛滿紙亂爬。

聽小椒叫喚,這人不慌不忙地放筆,打開筆匣,將筆放入,墨鬥蓋好,又將手裏的草紙疊作平齊的方塊,放入懷裏。

小椒堪堪閃過陳小二的踢腿,光火道:“死紮嘴葫蘆,待你做罷這一套動作,咱們都去西天取一趟經回來了!”

那人開口,聲音清清冷冷,似落澗寒流,道:

“要去西天的不是你們。”

此人方一開口,陳小二便猶如逮住了獵物的鷂鷹,直奔他而來,欲先下手為強。

然而於一剎間,這人忽將兩手往腰後一探。冷光如懸天星鬥,灼目而出。只聽得一聲錚鳴,半空裏颎火迸濺!

原來是這披鬥篷的人行雲流水一般自黑檀鞘裏拔出一枚符禹鐵短劍,一柄嵌鋼長刀,十字交錯,穩穩接下了陳小二的鐵腿。

“——而是他!”

這人冷聲道,目光如劍,直逼陳小二。

兩人甫一交手,煞氣便如江河滔滔四洩。刀光劍影紛飛,他們瞬息間交鋒數合。鏘鏘錚錚聲不絕,似弦急箏亂。陳小二咋舌,與他交手的這人極強,靜定持重,一息不紊,恐怕是他見過的最厲害的仙山吏!

普通招法抵敵不過,陳小二一揮手,遣毒蟲上前。飛蟻嗡聲大躁,張獠向此人咬去,然而這人卻深吸一口氣,心手相應,刀劍似蛺蝶飛舞,疾如迅風速電。片刻之後,地上落了一層薄薄黑霧。那是被削去雙翼的飛蟻,正於地上徒勞掙紮。

這人刀法和劍法皆剛、快、猛。陳小二再不敢大意,拼盡渾身蠻勁將鐵腿砸向此人臉面,然而這人防守的架勢亦穩當,仿佛鐵墻一面。刀劍相交,再度攔下一擊。烈風刮開了葛布鬥篷,露出了其容顏。

燭光似水一般洗凈了此人臉上的暗色,那是一位俊秀青年,纏一條緇布額帶。面龐似白玉雕就,如月下梨花,卻骨峻氣遒,帶著鐵鑄一般的剛毅。

而他的兩眼猶如行空鷹隼,激明入神。

被那兩眼一看,陳小二好似田間地鼠,惶悚不安。一個念頭閃過,他得逃離此處,去一個更能施展拳腳的地方。於是他虛晃一招,便拔足猛奔,向外跑去。

還跌在地上的小椒大喝:

“方驚愚,去追他!”

陳小二步伐一滯,這個名字像一根針刺入他的腦海,他知道這個名字。方驚愚,仙山瑯玕衛方家的次子,百年難遇的刀法劍術天才。而今日一見,端的人如其名,驚愚駭俗。

然而那青年卻不緊不慢,收了刀劍,在桌前坐下,又一絲不茍地自懷裏取出筆匣,攤開草紙,蘸飽了墨。

紅衣少女大怒:“你不去追人,又在做什麽?”

那名喚方驚愚的青年神色冷浸浸的,道:“我方才想起,還缺了幾字未寫。錄辭的時辰、錄辭人的名姓都未添上去。待寫完了再追。”

小椒看著他一板一眼地埋頭寫字,火苗子舔上心頭,一張臉漲得似熟透的柰果般紅,憋了半晌後,破口大罵道:

“你倒是去呀,笨葫蘆!”

與此同時,陳小二剛沖出客堂,風雪猛烈撲來,門外白雪皚皚,凍霧漫天。一個身影忽自旁經過,與陳小二撞了個滿懷。陳小二身形一個趔趄,卻見那人影竟是那先前睡在馬棚裏的乞兒,佝僂著背,手裏提著一只茶壺,水差點灑出來。

他見了陳小二,眼睛微微睜大了些,漫不經心地問:“小二哥,你去哪兒?”

那乞兒又將茶壺提高了些,陳小二才想起先前自己吩咐他給仙山吏們燒口茶吃,這廝在仙山吏們查過後便乖乖到後廚裏倒騰茶水去了。但如今情勢危急,陳小二顧不得說話,便一陣風似的從乞兒身邊掠過去了。

乞兒看著他疾奔而去的背影,不解地歪頭。他楞楞地杵在那裏,望著風雪像簾子一般一掛掛從天幕裏湧下來。過不多時,一個身影自客堂裏閃出,與他打了個照面。

那是個身裁頎長,清雋卻冷峭的緇衣青年,刀劍裝璏,交錯掛於腰後。那青年見了提著銅壺的佝背乞兒後,平靜地問道:

“勞駕,請問方才有位著青衫的堂倌經過,你知他去往何處了麽?”

乞兒想了想,伸指指向馬棚。

青年當即扭身拔足,向馬棚奔去,身形矯健如豹。

客堂裏傳來紅衣少女的詈罵聲:“方驚愚這大王八!腦筋同鋼鑄的一般,那字兒何時寫不成,偏趕著這早晚麽?”

獨眼男人咳嗽了幾聲,道:“罷了,他素來就是這副性子的。倒是我不濟事,舊傷積發,不然也不會自覺元騎隊調回城中了。空有一副唬人架子,幫不上你們。”

小椒擰起了眉,放緩了聲。“頭項,您且歇歇,待會兒咱們再趕上去幫那鋸嘴葫蘆。他一個人不打緊的。”

男人卻道:“他雖是天才,可也不過是位以血汗奪胎換骨的凡人,不可事事倚仗他。咱們稍歇後便趕上去。”

那乞兒靠在門邊,將仙山吏們的話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。

沈默有頃,他放下手裏的茶壺,踅步去了馬棚。

已有兩匹仙山吏的馬被牽走,石樁上僅栓了一匹白青毛。看來是陳小二先前看上了那黑驪,方才逃竄時解了一匹騎上了。

乞兒在馬棚裏蹲下,先用之前打來的井水洗凈了面。奇的是,那盤踞在右眼上的紅疤竟積漸褪去了。原來那是塑面用的軟泥,可用以偽飾容顏,他的右眼完好無損。

接著,他將兩膀探進馬糞裏摸索了一陣,取出一根木條。用井水沖凈其上汙穢,那竟是一條漆紅的彤弓。他再在谷草堆裏扒拉出櫜鞬,櫜袋裏裝滿了箭,許久不曾用過。

乞兒的手指忽而變得靈巧而迅捷,不過片時,便上緊弨弦。最後他身子突而直起,肩、肘、手平直如箭,架起弓。

風雪擊面,天雲一色。他持弓對向雪原,若有人此時在馬棚,便能望見這乞兒肩臂緊實流利,隱蓄著猛虎一般的力量。

他深吸一口氣,睜開右眼,拉開了弓弦。

客堂之中,獨眼男人正緩緩起身,紅衣少女在一旁攙著他。

突然間,一道霹靂似的弦聲自外傳來,兩人渾身一震。

獨眼男人反應極快,身子猛然彈起。舊日的噩夢瞬時如浮沫般現於腦海,他幾乎是同時低吼出聲:“是這聲音!”

“什麽?”小椒不解。

獨眼男人趔趄著站起,跨步沖出客堂。出門時腳邊踢到了一物,翻倒了,鐺啷啷作響,然而他無暇顧及。大風揚雪,天地仿佛為一層厚羊毛氈子所覆,茫茫皚皚。他卻想起了一年前的箕尾大漠,那一日也是風沙大作。

那道聲音已然深深刻進他的腦海中,那是他的夢魘,是惡鬼的足音。

獨眼男人渾身觳觫,望著風雪:“是他……”

紅衣少女自後趕來,困惑地脧巡四周:“誰?這兒不是沒人麽?”

男人的視線落在馬棚裏,石樁上空空蕩蕩,三匹馬俱已不在。這時他忽覺腳上傳來一片溫熱感,扭頭一望,只見足邊落著一只銅壺,是方才遭他踢倒的物件。

廊上空無一人,只餘那銅壺轉動著,汩汩地冒著茶水。

風狂雪暴,男人渾身發冷。那道驚弦聲清晰印於腦海,他咬牙,齒關間沁出聲音:

“是他……閻摩羅王!”

————

愁雲變色,雪霧如紗,兩匹黑驪在晻霭寒氛中疾行。

月光猶如水銀,瀉滿大地,勾勒出兩個殺氣騰騰的身影。

出了銅井村,四面浸而開爽。緇衣青年緊盯著前方的人影。陳小二雖騎了足力更健的馬,然而那馬性子甚烈,左右沖撞,更不願認個生人做主子,故而反倒不如後來者快。

一裏、半裏,兩人間的距離漸而縮短。緇衣青年的一只手已然搭上腰間長刀,蓄勢待發。

然而正於此時,青年忽覺一陣震顫,身子一歪,卻向一旁倒去。納頭一看,卻見雪地裏竟挖了陷坑,上用草蓐浮土掩蓋,約莫是陳小二先前備下的。馬蹄陷了進去,一時跑不動。

眼看著陳小二的身影即將遠去,青年卻不緊不忙,從懷裏取出一管篳篥,放在嘴邊運足了氣猛地一吹。剎那間悲聲大放,管聲尖利,劃破夜幕。

那前頭的馬兒似受了驚,一陣嘶鳴,高揚前蹄。陳小二持不穩羈靮,顛來簸去,幾欲墜馬。黑衣青年運氣高吼一聲:

“招財,回來!”

黑驪似得了令,嘶叫著回身奔來。那本就是青年的馬,雖說性子極劣,倒也認主。陳小二冷笑一聲,滿面是汗,低喝道:“官爺,你這馬安了個好俗的名兒!”

刀劍出鞘,月光在薄刃上躍動,鋒寒逼人。青年將黑驪牽出陷坑,再度翻身上馬,道:“是,這是俗人騎的馬。我是俗人,我愛錢。”他一夾馬肚,如疾風般上前,眼裏精光四綻,“而你是害了銅井村數條人命的‘山魈’,‘大源道’的教徒,賞銀百兩!”

嵌鋼長刀與鐵腿在空中相接,震得雪霧凈蕩一空。陳小二將兩手撐著馬背,兩足如陀螺般回旋,靠剛勁攔下每一刀。疾馳的馬兒行過盧桔樹,震得滿樹積雪簌簌而落。

陳小二冷笑:“官爺,怕是這銀子您有命賺沒命花!”

他鉚足氣勁,大喝一聲。碎冰隨足風飛出,如千萬道細小的柳葉鏢。青年手中刀劍飛旋如輪,擋落冰屑,忽而沈聲問道:

“你為何要殺人?”

“怎麽?官爺想要勸服我?”陳小二笑了一笑,舔舔唇,臉上露出邪獰的微笑。

“不,只是你的口錄尚不充分。”青年面無表情地掃落冰屑,道,“我不好同仙山衛交代。”

陳小二沈默片刻,仰面大笑,直露嗓子眼兒。

“方才我也說了,我是在等著‘閻摩羅王’現身。這緣由尚不足麽?”

“為何要等他現身?”方驚愚說,“他是你姘頭?”

陳小二楞了一楞,似是不明白為何他會如此問。他睜大了眼,瞳仁漆黑,像一口井,映不出光。

“官爺,您休要胡唚。‘閻摩羅王’是咱們的明日,是司南。”他磕磕巴巴地道,忽而氣喘起來,愈說愈急。“蓬萊已然腐朽,如無根之木,私跨過溟海之人會被發落為奴,這裏便是一方無邊的樊籠。然而‘閻摩羅王’卻不同!”

陳小二忽像吃了狂藥,雙目中滾著一團火。那火似要燒出眼眶,一直燒到緇衣青年心裏。

“‘閻摩羅王’所向披靡,所至之處無人能敵。他脫然無慮,可破仙山衛重圍,沖破蓬萊鐵壁。他是懸空北鬥,引路明光,咱們這群惡鬼的君王!”

緇衣青年冷聲道:“所以你扮作跑堂夥計,就是為了在此地肆無忌憚地殺人?用人命鋪一條謁見那兇徒的路?”

陳小二冷笑:“不錯!仙山吏皆為蛇豕奸徒,怎知我們的鴻鵠之志?”他一彈腿上機括,從鐵腿暗格裏捉出一只大而黑的毒飛蟻,舉到眼前。

“這是什麽?”青年問,“你的撒手鐧麽?”

陳小二嘿嘿直笑:“不錯,不過不是用在你身上的撒手鐧,而是……”他忽而張大口,將那毒飛蟻吞入,獰笑道,“用在我身上的!”

突然間,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,如負犁老牛。肌肉可怖地虬起,筋脈如槎枒黑枝,盤踞於臂。他高吼一聲,忽踩著葵花鐙站起,一撐馬背,飛鼠一般躍向青年。

自吃了那毒飛蟻後,陳小二便似變了個樣,動作更為狂暴有力,青年一怔,黑驪如傷弓之鳥,長嘶不已。他亦龍驤一躍,持刀劍在空中與陳小二相接。一串火花閃過,兩人急速換了個位,分別落於對方馬背上。

寒風呼嘯,盧桔樹好似衰邁老人,低低彎著腰。兩人在一片枯寂裏策馬回旋,像轉鷺燈上的兩幅畫兒。

陳小二桀桀冷笑:“你是天縱之才,咱們尋常人不可與你比肩,只得靠些旁門左道才能與你平分秋色。想必你生來便含著金湯匙,不曾見過咱們這些泥塗裏掙紮的螻蟻,也沒動過出蓬萊這繈褓的心思罷,方小少爺!”

緇衣青年一言不發,然而臉上略略滲出細汗。方才一交手,那巨大的沖勁教他虎口開裂,血浸入纏帶。陳小二吞的毒蟲似能使人膂力暫長,他如今在同一個瘋子對壘。

朔風如釤,割進皮肉,寒入骨髓,讓青年的動作愈發遲緩。陳小二再度欺身而上,雙腿舞動,在月下泛出的銀光,氣勢洶湧。在以鐵腿砸向對方時,陳小二撥弄機括,一大群毒飛蟻再度彌散而出,他打著唿哨兒指引它們去咬那青年,然而青年亦機變神速,一手刀光漫濺,如絢爛星火,另一手探入懷中,摸到了那只篳篥,放到嘴邊,以尖利之聲打斷了陳小二操使毒蟲的唿哨聲。

毒蟲雖受篳篥聲幹擾,微微散開,然而一心二用最是致命。青年驚覺陳小二突而已飛身至眼前,兩條腿似剪子一般夾向自己頭頸。

情勢不妙!

若是被那鐵腿擊中,腦袋便會化作一攤血泥。青年心念電轉,本欲提劍猛刺,但此時突而刮起一陣獅吼似的狂風,玉瓊亂走,迷了他的眼睛。

漫天風雪裏,那泛著森然寒光的鐵腿漸而近了,烈風颼颼,即將斬上他的脖頸。緇衣青年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。

他要落敗於此了麽?同先前在此地失去蹤跡的幾位仙山吏一樣?他望見陳小二骍紅的兩眼,染著嗜血的瘋狂,狀如厲鬼。

然而此時,遠方忽而傳來一道尖厲的鷹唳聲。

緇衣青年的兩眼漸漸睜大,眼簾裏映入一道銀虹。彌月之下,那星光亮一閃而逝,卻撕破了重重碎雪。

突然間,陳小二像被巨鐘撞中,半空裏的頭顱忽往旁一偏,在那鐵腿落到青年頸項上的前一剎,他的身子似被極大的力道猛沖開來。

片晌後,陳小二落在地上,軟綿綿地癱倒著,像一只斷線的偶人。

方驚愚驚魂未定,下了馬,提劍走過去。只見陳小二頭側插著一枚長箭,箭鏃沒入腦門,頃刻間丏奪了這殺人鬼的性命。

而箭筈上似刻有字,緇衣青年就著月光一看,是一朵細小卻妖冶的赤箭花。

這是閻王鳴鏑!

心上像被重重一擊,震得他四肢百骸俱顫。方驚愚猛地起身,向遠方遙望。月鉤像瞇細的眼,靜靜註視著一切。乳白的雪霧對面有個朦朧的身影,跨馬持弓而立。

“等等!”青年冷峻的神色突而動搖。他狼狽地收起刀劍,飛也似的跨上馬,向那人影追逐而去。“站住,閻摩羅王!”

諸多疑問紛至沓來,湧入方驚愚的腦海。

“閻摩羅王”究竟是何人,為何會插手他與陳小二之間的交鋒?既然那閻王是惡人,又為何要救自己一命?

朔風卷地,雪大如席。巒壑皆白,天地茫茫。

而在雪霧的另一頭,有一人跨坐在白青毛馬上,放下了彤弓。那不是旁人,卻是那先前在吉順客棧裏幫工的乞兒。

射罷方才那一箭後,他深深吐出一口氣。朔風掀開他散亂的墨發,露出一張年輕俊逸的面龐,眉眼銳利而張揚,鋒铦畢露。只是烏眉之下的右眼格外令人心驚,煞氣騰郁。

那是一只重瞳,是霸王曾有的重瞳。兩只瞳眸粘連作一塊兒,蒲蘆似的形狀,隱隱透出血光。

萬裏風寒,碎瓊急舞。乞兒閉了眼,輕狂一笑,喃喃道:

“手生了。”

他策馬旋身,靜靜離去,身影像一點洇開的墨,漸漸隱淡在寒埃雪塵裏。

【作者有話說】

開文啦,希望又是一段快樂的旅途!

1.CP:方驚愚x閻魔羅王,背景架空,奇幻武俠,會有很多不科學的設定出現。

2.排雷:受非處,被人虐待過所以瘋了,不能接受的小夥伴勿入哈,感情線是純愛1v1

隔日21:00更,乞討一些收藏、海星和評論,謝謝大家的支持,嘿嘿!*(* )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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